核心提示:广西师大出版社 站在年初,正是对过往回望的时候。各大文学奖项都在对过去一年的优秀作品进行总结,表彰那些在过去一年里最具文学价值的优秀作品。短篇小说方面,第十届“茅台杯”、2019《收获》文学榜、中国小说...
广西师大出版社
站在年初,正是对过往回望的时候。各大文学奖项都在对过去一年的优秀作品进行总结,表彰那些在过去一年里最具文学价值的优秀作品。短篇小说方面,第十届“茅台杯”、2019《收获》文学榜、中国小说学会2019年度小说排行榜、《扬子江文学评论》2019年度文学排行榜不约而同地将同一部作品纳入年度短篇小说榜单。它就是作家迟子建最新短篇力作——《炖马靴》。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迟子建是当下文坛深具影响力的作家,她曾三次获得“鲁迅文学奖”、一次“冰心散文奖”、一次“庄重文文学奖”、一次澳大利亚“悬念句子文学奖”、一次“茅盾文学奖”。
作家总是免不了被人们担心是否会才思枯竭,而迟子建此次携新作《炖马靴》归来,正是宣告北国的雪地与生命中获得的温暖与爱,一直是她不竭灵感的永恒来源。就如同她在新书序言中所说的:
“我的膂力不比年轻时代了,可我依然会带着一股闯劲,时不时跃然马上,看我在短篇的草原中,于渐花的老眼中,还能拾取多少碧草和星光、多少雨露和眼泪、多少花朵和炊烟......我会在回望中,于肯定处快马加鞭,继续驰骋;于遗憾处给自己一鞭子,勉励自己,你面对的是曾经的青春草原啊,人可以老去,热血却不能失去。
而热血,是短篇的魂灵。”
迟子建的处女作就是短篇小说,新作《炖马靴》是迟子建“灵性动物”小说系列中的新作,也是这篇《炖马靴》让迟子建开启了“短篇寻根”,编辑了这本“时光倒流三十年”的短篇小说集。迟子建曾说:“如果一开始写作,有人告诉我你会写三五十年,我会吓一跳,觉得那会是一种苦役。”而这本新书的面世,让我们已然看到了一位作家热爱写作的三十年。
《炖马靴》收录了迟子建从1988年到2019年发表的一些经典短篇小说,共16篇,是为30年短篇小说精选集。其中不乏曾经获奖的名篇,如《清水洗尘》曾获得“鲁迅文学奖”,《雾月牛栏》曾获“庄重文文学奖”和“鲁迅文学奖”等。写作如同迟子建生命中的那颗启明星,闪烁的微弱光芒得以让她度过命运无情的痛击。
作家苏童曾说:“从地理上,没有哪个作家能像迟子建那样得天独厚。”
作家阿来是迟子建的忠实读者,他认为迟子的笔下有着其他人写不出的自然:“我喜欢迟子建的小说,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小说里面有自然,中国不少小说里只有人跟人的关系,看不到自然界。”
迟子建的作品,正如滋养它的东北黑土一样,肥沃而厚重。不同于对大时代的整体叙述,你能从她的作品里一个个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中,体味出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。
今天,我们想再次盛情邀请你走入迟子建在《炖马靴》中所构建的雪日王国,那儿点起了一笼篝火,那里有和你回忆往事的父亲,还有指引归途的狼群……
炖马靴
节选自《炖马靴》小说集
文丨迟子建
父亲将这两只靴子从敌手脚上拔下来,靠近篝火,用钢刀切割靴子。靴筒很温乎,敌手死了,可他身体的余温未散,孤魂似的游荡。父亲说摸到热气时,他心里哆嗦一下,望了一眼敌手,他死时眼睛没闭上,父亲停下手,将敌手的那块蓝格子手帕掏出来,走过去蒙在他脸上。父亲每每讲到这个细节,蓝色传奇页游,我总要问,你是怕他看见你吃他的马靴吧?父亲的回答总是,一个死了的人,唉,他就是没闭上眼的话,哪能真瞅见呢。他并不解释给敌手蒙面的具体原因。
父亲割掉靴底,将要扔掉时,发现靴底烙印着一行字,仔细辨认,原来是“昭和十二年制”的字样。他将靴底撇得远远的,说是感觉将这罪恶的一年给抛掉了。父亲划开靴帮,燎猪毛似的,将靴筒绒毛在火上处理掉,再用刀子,将它一遍遍地刮着,除掉绒毛烧后留下的灰烬,再尽力刮掉所染的颜色,让牛皮尽量恢复本色。他数了数,一双马靴,经他分解后,得了大大小小的牛皮,一共十块。他将它们放进雪堆,一遍遍揉搓,使它们更为清洁,然后加柴调旺篝火,往铁锅续了雪,使融化的水更多,把马靴皮下到锅里,又折了几簇樟子松苍绿的松枝,作为提香除秽的调料,投进锅里,开始炖马靴了。
父亲说火旺,锅很快就烧开了,咕嘟嘟冒热气。在冬夜的山林,这口锅散发的水蒸气,在升腾的一刻,被篝火映照得像一条腾空的金龙。没有锅盖,水汽蒸挥发极快,父亲不停地往锅里添雪。马靴的味道渐渐散发出来,初始是煳味,跟着是膻味,半小时后,牛皮仿佛被熬煮得苏醒了,淡淡的香气出来了。父亲说他等不及了,狼也没耐心了,它们闻到肉皮的味道,嗥叫不休。一种是威慑性的想要攫取的叫声,一种是乞求施舍的温和的叫声。
父亲用桦树枝条做筷子,捞出最大那块马靴皮,用刀切下一小块,填进嘴里。牛皮虽然膨胀起来了,但炖的时间不长,极其难嚼。父亲努力吃了半块,将余下的一分为二,撇给盘踞在灌木丛的狼。我问他食物如此短缺,为啥还要喂狼。他说可能是习惯吧,毕竟瞎眼狼在那里。再说狼得了吃的,就不会过来吃人。他说的人,是否包括敌手呢?这个话题我始终没敢问他,直到他辞世。
父亲说肚子一旦有了食物,哪怕只是垫了个底儿,心就不慌了。西北风越刮越大,树也开始呜呜叫起来。父亲不担心会有敌兵追来,因为路途艰险不说,他们留在雪地的足迹,早被飞雪和狂风搅起的雪浪给荡平了,任谁也别想找到他们了。
马靴又被炖了一段时间后,终于嚼得动了,父亲吃了两块,体力恢复了,他将剩下的牛皮捞出来。父亲说几乎就是打个哈欠的工夫,它们就在寒风中凉透了,再打个哈欠的工夫,它们就冻硬了,父亲将它们当点心,分别揣进裤兜,然后取下篝火上的铁锅。热锅落在雪地的一刻,发出“吱吱——”的叫声,父亲说锅底下的雪被烫得不轻,破了很大一片,流出汩汩雪水,但热锅烫伤的雪,很快结痂,寒风也让热锅成了冷锅。父亲抬头望了望天,雪停了,但夜空还没晴朗起来,望不见北斗星,父亲不知置身何方。夜晚的山岭,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,按照父亲的比喻,它们就像一把把钢刀插在那里,阴森恐怖,让人觉得是在屠宰场。
父亲本不想天亮前出发的,他不知该走向哪里。天明以后,他能从太阳判断方向。可是狼逼得他必须走,因为它们窸窸窣窣地冲出灌木丛,朝向篝火了,显然那点牛皮,不够打牙祭的。父亲说当它们离自己仅有五六米远时,他在它们斜对面,借着残余的篝火,望见了一生难忘的情景,两条狼一前一后,呈一条直线,前面的狼高大威猛,后面的狼矮小瘦削。前狼挣扎着向前,后狼拼死咬住前狼的尾巴,试图阻止它的步伐。父亲认出了后狼就是瞎眼狼。他说从未见过狼眼会泛出红光,前狼试图奔向篝火的人时,眼睛漫溢的就是这种光,也不知是不是篝火映的。父亲“嗨——嗨——”地叫了两声,这是以往瞎眼狼尾随支队时,他抛给它食物时惯常的招呼声。瞎眼狼显然熟悉父亲的呼唤,它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前狼,前狼的尾巴绷得直直的,像一支在弦之箭,就要绷不住了,它的尾巴随时有被扯掉的危险,痛到极点,叫声格外瘆人。最终前狼让步了,瞎眼狼将它生生地拖回灌木丛。父亲长吁一口气,感恩似的分出两块牛皮,投给它们。
父亲说既然前狼连火光都不怕了,久留于他来讲,危险太大了,他准备出发。他本想换上敌手的棉服,它的保暖性更好,可是这件棉服的肩胛处,被父亲发射的子弹打穿后,先前涌出的鲜血已成凝固剂,衣服破损污秽不说,要是强行脱下,等于撕敌手的皮。最终父亲将他的帽子取下,扣在自己头上。然后划拉了一抱柴,将篝火调得旺旺的,拔腿出发了。
常听父亲讲炖马靴故事的母亲和我,一再问过父亲,你都要开拔了,还点篝火做什么?是不是火葬了敌手?父亲给出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的。有时他说:“我缴了他的枪,还吃了他的马靴,不然就得饿死啊。”有时他说:“我战友的尸骨还不知埋在哪里呢。”有时他说:“那晚上没月亮,生火能照亮一段路啊。”最接近答案真相的一次,他说:“唉,让他和那个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,他做鬼也值了吧。”